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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 長夜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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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9 長夜(四)

蔡耀民和其他追求者最大的區別就是簡單直接。

他不會把愛當成裝飾品,標榜自己的稀缺。

在他看來,想要騙姑娘的軟男才一直強調自己能為愛做什麽——這絕非舔狗或情聖,只是奢望用最小的代價獲取性價值和生育價值罷了。

蔡耀民總說,談愛還不如談他身上的名牌有意思。

這個世界上稀缺的不是愛,是沒有漏洞的幻術——愛本來就是幻術。

可沒有男人能裝一輩子,他們騙到手就不裝了。

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裝,他蔡耀民可是真金白銀的付出,直接拿錢寵女人,吸引的也是不裝的女人,是心甘被“收買”的女人,什麽物化不物化的,誰活在世上不是個會出氣兒的物件兒。而且,這樣的女人幸福感高,有錢就會幸福,多可愛,還能圍著他轉,跟花錢買舒坦一個道理。有人會質疑服務人員伺候的好是圖自己錢嗎?不然呢?人家圖什麽?做公益獻愛心嗎?

當然,這些話他不會對嚴冬說,對有點清高的女人,得看破不說破。

成長過程裏,嚴冬見多了以愛之名的裹挾,泥石流般的蔡耀民反而粗礪得讓人心安。

她知道,這個人釘是釘鉚是鉚,不自我感動,也不會綁架自己。

俗有俗的好。這樣,他們之間便有了天然的屏障。也算是某種自我保護吧。

至少,她不會再因為幻想破滅痛苦。而他們之間的鏈接,也因家人的滿意和婚姻的合法,變成權力敘事中的前話語——她像接受那個家庭一樣,去接受這樣的“出廠設置”,也就無關選擇與交付、不存在忐忑與傷害了。

只是,他們之間總是免不了這樣的對話。

“從我追你到訂婚,也一年了,怎麽,親熱一下就那麽難嗎?”

“馬上就結婚了,你就那麽急嗎?”

“不是,嚴冬,我今天就想知道為什麽,你是處女嗎?”

“我不是。”

“那為什麽跟別人行,跟我不行?別人給你送別墅、給你辦工作了?”

“我不需要你的別墅,還有我再說一遍,我的工作是我自己考上的。”

“那你是為了吊著我?你馬上就是蔡太太了,有必要嗎?我在我哥們兒那都成笑話了……”

“我沒那麽無聊。”

嚴冬沒想到的是,俗人除了世俗,可能還伴隨惡俗。

她更沒想到,訂婚後的蔡耀民,默認自己擁有了對嚴冬的任意支配權。

像後來新聞裏說的那樣,蔡耀民給嚴冬喝了“聽話t水”,在她無意識的狀態下,和她發生了關系。

而嚴冬對此一無所知。

直到遠在國外的初戀發來質問的信息,她才如五雷轟頂。

他發來的,是一個長達10分鐘的視頻。

視頻中,嚴冬露出了鼻子以下的部位,沒有拍到全臉,但是初戀一眼就認出了她的聲音以及胸部的兩顆痣。

服藥後,嚴冬沒有完全昏迷,呈現在視頻裏的,是類似於喝醉後的狀態,看起來像極了勾引。她赤身裸體地在畫面裏無力地發出抗拒的聲音,聽起來像極了呻吟。

嚴冬沒勇氣把視頻看完,剛看幾十秒,就把手機扔到一旁,再也不敢碰。

她蜷縮在床上,天黑又天亮,不知睜著眼過了多久,她才再一次顫巍著拿起手機。

初戀質問,為何當初僅僅是一段無可厚非的聊天記錄,就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她,現在卻流出這種視頻?

嚴冬無心辯駁,只問他,視頻哪裏來的。

“就是那種很多男生都會加的付費顏色群。”

“誰發的?”

“一個二次元頭像的人,這種視頻,肯定早就不止在一個群裏傳過了。”

嚴冬要來那個人的賬號,果然,對方的確說,是在另一個群裏看到的。

為什麽……為什麽……

嚴冬腦子裏全是問號,她搞不懂蔡耀民做這件事的邏輯。但此刻她只覺渾身發燙,就像被扒光了站在40℃的室外游街。

她的第一反應是報警,可是一想到要如何解釋給家人,一股熟悉的恥感立即蔓延開來。

原來,她從沒走出過童年的那間“病房”。

那間隱匿於婦幼站中的黑暗病房,是她開始生病的地方。

那間被爺爺奶奶用來招待外人的客房,是她始終在這個家做客的證明。

她不是沒有“試圖”醫治過自己,不是沒有尋求過遲來的安撫——甚至不是保護。

向內尋求,她聽到的是“自作多情”、“惡不惡心”,是無盡的沈默。

向外尋求,不管是用放過自己的心態面對上一段,還是用謹小慎微的姿態面對這一段,她都失敗了。

唯有封閉。

蔡耀民解釋說,他只是覺得好玩,就發到了陌生人群裏,反正沒露全臉,誰也不知道是誰。

嚴冬不是沒想過,是不是他手機丟了,才被人看到視頻——雖然下藥偷拍本身也難以原諒。沒想到,他甚至連裝一下都懶得,直接認了。

看嚴冬有些崩潰,他又補充道,“我承認我有一點希望別人羨慕我能睡身材那麽完美的女人,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未來的老婆,我都想拍你的臉,他們絕對更羨慕!我就是太喜歡你了嚴冬,我以為你願意的,你平時欲擒故縱的,不也是因為喜歡我嗎,我只是把我們美好的第一次記錄下來啊,我知道你保守,肯定不會同意的,所以我用了一點兒小方法,我覺得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生氣,而且你就算現在接受不了你以後也會喜歡看的,你別大驚小怪的,你損失什麽了嗎?該不會嫌我沒把視頻賣個好價兒吧哈哈……”

嚴冬不可思議地看著蔡耀民,他該不會覺得這些話會讓她高興吧?甚至自喜於他的讚美和認可、順勢原諒他?還是他覺得自己很前衛很幽默,自己這個土鱉該好好受受教育?

“如果不是被我發現,你應該永遠也不會讓我知道這件事吧?”

“可能吧……”

“原來你知道自己在做惡啊。”

在訂婚宴上,嚴冬看著八面玲瓏的蔡耀民,曾有過恍惚——這個人在任何場合游刃有餘的樣子,簡直就是另一個白海平。可是冒出這個念頭的瞬間她立即在心裏否認——他不是白海平,他是正常人,他也正常地喜歡成年女人,他有底線。

可是現在,嚴冬徹徹底底地明白了。

哪有什麽未成年和成年之分,這根本是一碼事。

小孩子在侵犯者眼中,因為年紀小閱歷少,因為大人在他們面前有天然的權威,便不存在“征得性同意”,他們利用這種無力反抗的身體,在“小孩子也很享受”的自我欺騙裏,獲得控制的快感。

而成年女性,無論是陌生人還是未婚妻,無論是自己的妻子還是別人的妻子,只要他們想,也可以“征得性同意”。只要喝了“聽話水”,她們就是自願聽話的。

對兒童幻想對象說著“叔叔愛你”、“叔叔相信你”、“叔叔都是為你好”的人,就像說“愛你才打你”的家暴男,為自己加冕著發洩的正當性、消減著罪惡感,好認為對方也是自願的。就像H漫中飛起的JK短裙——都是她們誘惑的。就像視頻裏任意場合被強迫了還很享受的熟女們——她們明明無時無刻期待著我們強奸!

對小孩子有欲望的成年人,絕對不是少數的特殊人群,他們無限趨同於普通的性關系——男性支配下的。

這些人的動機也都與性和愛毫無關系,他們只是想要完全不顧對方心情地,把對自己的不滿全都發洩出來。

嚴冬苦笑。

刺痛她十年之久的深寒,折磨她的那個——“姑父為什麽要對姑姑的家人這樣”,“親人為什麽要傷害親人”的問題,終於有了答案。

嚴冬笑的,是自己竟然通過一種傷害,釋懷了另一種傷害。

嚴冬笑的,是這些人的無聊。沒有別的了嗎?沒有別的事情了嗎?向身邊的人施暴就這麽快樂嗎?他們就這麽弱嗎?只能向身邊的人下手。

退婚的新聞上了熱搜,考上的編制工作也丟了,嚴冬無暇責怪誰,因為她全程都提著一口氣。

她只關心視頻的事。

最終,這件事沒有爆出來,而且源自她在男方退婚條件上的妥協。他們要求什麽,她幾乎都答應。畢竟,她只需要蔡耀民刪掉那個視頻——不管他有沒有備份,只要別再讓她看到。

這種時候,嚴冬居然慶幸,還好家人在退婚時沒有為自己據理力爭什麽——他們發自內心認為是她發神經不懂事。還好就這樣解決了,還好……不然把男方逼急了,視頻的事或許就爆出來了。蔡耀民說了,“反正視頻沒拍到我。”

如果讓家人看到自己被拍了那種視頻,不如殺了她。

至於爆點新聞,她竟用蔡耀民的混賬話安慰自己——又沒露臉,沒人知道是她。

再自我攻略,也免不了杯弓蛇影。

一時之間,嚴冬十分抗拒異性的觸碰。

退婚沒多久,全家就回永寧探親,權當避一避市裏鬧騰的新聞。

回縣裏的路上,嚴敬人和杜俊芳全程沒有理會她。

往好的想,他們是為了讓她自己靜一靜吧。

回到老家所在的農村和遠親吃飯時,不知怎麽,又說起嚴冬的婚事,說誰誰誰家的小子和嚴冬很配。

嚴冬心一沈,整個人立即緊繃起來。

說著,他們立馬張羅對方現在就過來見一面。

嚴冬深深地閉上了眼。

夠了。

她不想得體了。

她起身就要走,郝梅蓮拉住了她。

“坐下。你自己丟那麽大的人,我們不計前嫌替你操持,你不感恩家人的這份心,還鬧上情緒了。你以為你的事很光彩嗎?還是你以為你多金貴?仙女啊?誰也入不了你的眼。那麽好的女婿給我弄跑了,是好日子過不下去了,非要折騰是吧?你到底怎麽回事?從小就這樣,好像誰欠了你,我們是你仇人嗎?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們?我回老家體體面面吃頓飯都不行,非要下我的臉!你再給我們嚴家出醜試試,我看誰還要你,誰還管你!”

杜俊芳想說什麽,又閉上了嘴。若在平時,她也受不了婆婆這樣說女兒,可是這件事,婆婆罵得好,就得挫挫她的“志氣”!她還罵晚了呢,早點罵早點醒!成天飄在天上,真把自己當林黛玉了,敏感多心,不敞敞亮亮的,讓人頭疼,不知道這個大女兒腦瓜子裏究竟在想什麽!怎麽就不能像小女兒一樣,多點男孩子的性格,爽爽朗朗的。平時說多少遍讓她接接地氣就是不聽,這下釀成大禍了。雞飛蛋打,丟人現眼……簡直自作自受!回來的路上都懶得搭理她,一想到要跟親戚解釋退婚就頭疼。還有工作,誰家孩子考上編制了還能因為這種事讓人刷下來?不知道是這孩子太掃把星了還是太自私了,一點都不體諒大人,是從小養在外面養壞了?反正這自私和神經質是隨她奶奶了看來。現在有人要介紹新對象,還在這作,真是……就欠罵。郝梅蓮要當惡人就當吧,這是她教育出來的,她總得盡點做奶奶的義務,省得自己說了。

“我現在不想談這些。”

說完,嚴冬再度嘗試起身。

這次,她被嚴安合摁住了。

他走過來,雙手搭在嚴冬肩膀,湊過來想在她耳邊說什麽。

不知怎麽,他的身上,是姑父的味道。可能是倆人坐得近,沾上了對方的香t水味。

嚴冬被一雙男人的大手從身後握住肩膀時,頓覺呼吸困難,像是過去所有的傷害卷成潮水忽地襲來,兔子,蘿蔔,攝像機,小紅點,涼席,月亮,器材櫃,錄像帶,聽話水,偷拍,QQ聊天記錄,顏色群,胸前的痣,晃動的鏡頭,退婚,爭吵,騙婚,羞辱,爆炸的新聞,謾罵的評論……她有種瞬間被海水吞噬的窒息感……好像命運的手,要將她拉回7歲,拉回那個全城停電的夜晚,拉回那個腐爛的房間……終於,她不受控地叫出了聲。

“別碰我!惡心!”

發出聲音的那一刻,嚴冬自己都嚇了一跳。不是因為那個聲音過大,而是剛剛似乎是她在這個家裏,第一次發出自己的“聲音”。

終於,嚴冬在爺爺想要擁抱她的時候,起身撞倒了他。

被孫女摔倒在地的爺爺,像是忍耐了許久,終於繃不住一般,老淚縱橫。

嚴冬更羞愧了,她想去扶爺爺,可是自己的雙腳像被釘在原地,絲毫動彈不得。

嚴敬人見狀,沒有先去扶嚴安合,而是走到嚴冬跟前,高高地擡起右手,狠狠扇了她一耳光。

“你要做什麽!你要造反啊!”

嚴冬的鼻血慢慢淌下,就像童年某個平常的瞬間。

她來不及擦拭鮮血,跑了出去。

當天夜裏,爺爺跳崖了。

就在嚴冬以為,她通過退婚終止和爛人的糾纏,以為她終於想通姑父的所作所為,也終於將自己從童年的小黑屋放出來的時候,爺爺死了。

就在她以為,自我封閉可能是暫時的,自己總會好起來的,爺爺沒有等她。

盡管她覺得爺爺死的蹊蹺,可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了她——包括她自己。

她無法原諒自己。

人們總說太陽照常升起,好像所有的苦難,總會在天亮以後消失。

但黑夜何嘗不是接踵而至。

夜以繼日。

她無數次努力地擺脫那個夜晚,可黑暗總是一次次地追上她。

為什麽童年的那個夜晚如此漫長,好像要覆蓋她的一生。

如果之前,她一直在逃,那麽現在開始,她不想逃了。

她在爺爺死去的懸崖邊,佇立良久,像是決定了什麽,轉身,走入了黑暗。

既然一生都要浸泡在那個黑夜,那麽,就一起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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